快門後的急速陌生

林于玄
2 min readApr 26, 2020

(原文刊載於MO NOGATARI — 雜誌vol.01)

每個人抽菸時都有相異的姿態,在吸吐之間,歡快和惆悵隨著雲霧飄散。他抽菸時拇指伸直,食指和中指微彎,兩指之間夾著燃燒的菸草,菸草燒得通紅,接著化成菸灰落地。

今年六月整理書櫃時,我發現畢業前曾經拿來貼拍立得的筆記本,他用手指夾著菸的照片被隨意夾在其中一個頁與頁的夾層間,其他幾張他的拍立得照片則是妥善貼在筆記本上,其中一張還有紙膠帶重複撕貼的痕跡。有一陣子我用鐵製鉛筆盒,念書時將鉛筆盒打開,他的照片和三角函數公式一起被貼在鉛筆盒蓋上,這就是那些紙膠帶痕跡的由來。儘管現在我必須將這些照片和其他東西妥善整理成一箱,放在抽屜的最深處。

這時我才發現,照片陌生化的速度遠遠超乎我的想像。那些畫面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劃下火柴後看見的火光十色,隨著火柴燃燒殆盡後淡去,我必須不斷地劃火柴才能和原來的那個畫面保持聯繫,直到火柴用盡,當時站在觀景窗後面按下快門的人離去。

以上種種讓我想到羅蘭巴特說的:「攝影很暴力:不是因為它能顯示暴力場面,而是它一次次強迫塞滿視界,照片裡頭,無可迴拒、無可轉化(人們可能會說有時甜美與暴力未必相牴觸;很多人說糖甘甜,可是我呢,我覺得很暴力,糖)。」糖很暴力,劃下火柴後看見的火光十色很暴力,但更暴力的是,我知道我看見的不是火光十色,而是曾經真切存在於這個世界、這座城市中的畫面。

我清楚記得箱子裡的每張照片拍下的時間、地點,以及我是懷抱著怎樣的情緒按下快門並想像照片上的畫面,可是卻沒辦法感受到相同的情緒,清楚地知道,卻沒辦法感受,這種分離的感覺很暴力,看著照片知道那些感覺與畫面曾經存在更暴力。

和寫作一樣,攝影者面對的是當作品產生後,便不斷地邁向陌生化的困境。這項困境無從解決,而攝影注定成為快門當下觀景窗內畫面的喪禮。與其說攝影是紀錄當下,不如說,正因為我們都無法留在當下,所以我們不得不,不得不用攝影舉辦一場畫面和情感的喪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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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于玄

讓差異活下來,所以我們寫作,我們記憶,我們就是我們本身,那個還沒有被命名、被定義的暴力穿透的,最生氣勃勃充滿可能性的時刻。那是理解和認同開始的、我們能到達的最遠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