獨立就是自由嗎?

林于玄
5 min readJun 16, 20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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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〈獨立音樂是什麼?〉中,我花了一些篇幅討論獨立音樂中的自由與反叛。任性、反叛、憤怒,這些和獨立音樂交纏在一起的詞彙,建築在自由的空間之中,這些姿態得以在獨立音樂中展示出來。然而,什麼是自由?不被市場操控是自由嗎?從頭到尾自己幹的精神是自由嗎?唱自己想唱的歌是自由嗎?擺脫主流的控制是自由嗎?在和鄭百恩的訪談中,我們嘗試把自由挖得更深。(2018/12/08)

自由之前,你要先踩在地上

「在獨立音樂裡面,它像是每個團都是突然間冒出來的一個點,這團跟那一團可能風格會差非常多,但他們是同一個時代的,那就比較不像是本來說的:大家都是時代的孩子。他們可以有很多的可能性,而且他們也以這樣的可能性來標榜自己。像我之前待過一些團,大家都很急著說『我們的風格要走怎樣』,他們的風格不是自然出來的,他們竟然是想要營造一個風格是跟大家不一樣的。所以我覺得獨立音樂有時候比較淺層來講的話,它想要講的就是我跟你們不一樣。」(訪談紀錄,鄭百恩)

在獨立音樂場域中,不論是樂迷或是歌者、樂手,似乎都隱約地透露出自己對「特別、不一樣」的追求。那種追求有時是出自挖掘新事物的渴望,不願貪溺於舊有事物的想法,當然,你也可以將它看作是「太多人喜歡的我就不喜歡了、有人做過的我就不想做了」的中二情緒。

但回歸創作者本身,創作者不會是孑然獨立於這個世界的一個點,完全不被其他人事物影響,所有聆聽和喜好都會成為創作者自身的結構與脈絡,進而持續在創作者未來的創作中或多或少地顯現。因此,創作者無法全然地避免自己身上有誰的影子,選擇不站在那些影子之上,就只能飄在空中。

自由之前,你要先踩在地上,直視那些影子。

因此,自由可能並非那麼直覺的「隨心所欲」,這個風格誰做過了、那個風格誰做過了,「啊,這樣做起來好像誰喔,我不要」,而是意識到自己是怎麼被影響的,並嘗試在影響之上,建構自己的音樂。因為「音樂它從來沒辦法是無中生有,它一定是本來有的東西,你再去把它改變,再去把它推演。」(訪談紀錄,鄭百恩)

自由與反叛

有時自由像是,結構給你很多個選項,然後你選了其中一個,你以為自己有選擇、以為自己是自由的,卻看不見那些沒有出現的選項,忘了質疑給出選項的是誰,忘了質疑結構本身。回望那段被認為是不自由的年代,黨禁、報禁,還有無數首被禁的歌,那時的障礙明顯而具體,但我們沒有那個年代了,我們以為我們自由了,卻忘記「自由本身也是一個障礙」。

「我們一直在歌功頌德自由的好處,但它的壞處我們沒有去注意到。其實最近草東沒有派對這些比較厭世的樂團,我覺得它是有點在關注這個議題,但是還沒有提升到這麼高的層次。」(訪談紀錄,鄭百恩)

在〈《醜奴兒》:一群台灣青年的自畫像〉一文中,作者致寧在末段寫道:

「醜奴兒」是一個自卑的我、不自由的我與不純的我三者的綜合主體。草東要說的少年愁滋味,是在內省中不斷否定自我的過程,彷如一個藝術家的自畫像,以創作將自我的慾望重新釋放。社會的不公逼著我們反抗,而說到底,反抗的本質就是人對自身存在意義的不斷否定。

而文中那個「不自由的我」正是活在這樣一個自由的年代。自由的年代造就了〈爛泥〉這首歌中的「我想要說的/前人們都說過了/我想要做的/有錢人都做過了/我想要的公平都是不公們虛構的」、〈在〉這首歌中的「一樣的歌/還是唱著他多愛她/一樣快死心/一樣爛的劇情」,和〈我們〉這首歌中的「我們在原野上找一面牆/我們在標籤裡找方向/我們在廢墟般的垃圾裡找一塊紅磚/我們在工整的巷子裡找家」。那個對自身存在意義的不斷否定,同時也是自身存在意義的不斷探詢,毀滅和新生。想要獲得自由,首先要先承認我們是不自由地活在這個看似自由的年代

對自身存在意義的探詢,不可避免的是觀看構成自己的那個結構。

「我覺得在獨立音樂上面真正的自由,就只有是你回去觀看自己來的那個結構,而且依那個結構去做出改變。譬如說,像董事長樂團、濁水溪公社,他們大概是在台灣玩搖滾(的人之中),蠻早去反觀自己所處的音樂文化的,不只是議題上面,議題上面的話之前紅螞蟻、青年合唱團那些都已經有在關注一些關於中國人或台灣人的議題了。那所謂台客搖滾的起源,一開始它其實只是一種剾洗(khau-sé),但是在我看來它是對於台灣自己的文化真正開始重視。它並不是述諸一個抽象的中國文化的道統傳承,因為這些死台客,他們就活在這個死台客文化裡面,他們去重視自己的文化,然後把他改造成了一種台客搖滾,那一種才是真正的自由。或是像閃靈,他們也是回去看他們自己的文化,然後把他變成這樣子,甚至血肉果汁機,他們雖然也是關注台灣的廟宇文化,但是你在他們的歌裡面,你聽得出來一些閃靈的意念上面的影子在裡面,不一定只是音樂上面的,影響你的那些音樂家,他們也會有自己寫音樂的意念,或是一些想法,那些也是可以被繼承,甚至你可以再把他們推演、改造的,那我覺得真正的自由是要在這個地方。」(訪談紀錄,鄭百恩)

小結

回到獨立音樂本身,對我來說在此更深層地探問「自由」的意義來自於:獨立音樂相較流行音樂,或所謂商業音樂,擁有更高的自由度,這個自由度來自於不論是資金和技術的自主性,或是創作者創作意志的貫串(尤其是在創作者和表演者是一體的情況下,其實有助於這件事的發生)。而當獨立音樂擁有這樣的自由度時,獨立音樂能夠利用這樣的自由度達成什麼?甚至是,獨立音樂能夠藉由自身的自由度,擴展自由的空間嗎?就像百恩在訪談中說的:自由其實就有點像是一個圈圈,大家可以在裡面為所欲為,那總有些人會想把這個圈圈再推大一點。自由不應該只是反抗的姿態而已,而是我們在展現反抗的姿態時,是否真的能夠反抗到什麼。

(本篇參與富邦文教基金會舉辦之2018青少年發聲獎文字組創作計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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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ten by 林于玄

讓差異活下來,所以我們寫作,我們記憶,我們就是我們本身,那個還沒有被命名、被定義的暴力穿透的,最生氣勃勃充滿可能性的時刻。那是理解和認同開始的、我們能到達的最遠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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